神木夏章：时光褶皱里的童谣

　　黄土褶皱里的夏天总来得轰轰烈烈。当第一声闷雷滚过窟野河谷，窑洞窗棂上的剪纸便跟着风铃摇晃起来，红辣椒串与玉米棒子在檐下轻轻相撞，奏响属于神木的夏日序曲。

　　晨光总爱在峁梁上作画。羊群踩着露水啃食新草，脖颈的铜铃摇碎薄雾，惊醒了蜷在酸枣丛里的野兔。我常跟着爷爷去放羊，看他把旱烟锅在青石上磕得叮当响，烟圈缠绕着山丹丹花的香气，飘向崖畔那株老榆树。树皮皲裂的纹路里藏着多少故事?爷爷说那是雷公电母刻下的天书，可我知道，那是风霜在年轮里写的诗。

　　正午的日头把黄土晒得发烫。蝉蜕还挂在酸枣刺上，新蝉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鸣唱。我们这些"崖娃娃"(山里的孩子)赤脚跑过滚烫的沙地，脚底板沾满细碎的金砂，像是踩着星星在奔跑。河滩上的鹅卵石被晒得发白，我们蹲在浅滩里摸鱼，裤脚卷得老高，水花溅在晒成小麦色的脊背上，凉丝丝地沁入骨髓。偶尔有蜻蜓掠过水面，翅尖点破的涟漪里，倒映着蓝天与白云的私语。

　　午后常有雷雨造访。乌云从毛乌素沙漠方向涌来，像千军万马踏过天际。雨点砸在黄土上，溅起褐色的尘烟，整个山峁瞬间腾起朦胧的雾气。我们躲在崖畔的窑洞里，看雨帘在沟壑间织就银色的网。雨停后，山洪裹挟着红胶泥奔涌而下，在河滩上冲出新的河道。这时节，连空气都带着泥土的腥甜，崖畔的野枸杞结出玛瑙般的果实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，是童年最奢侈的糖果。

　　黄昏是神木夏天最温柔的时刻。夕阳把二郎山染成金红色，庙宇的飞檐挑着晚霞，像要摘下天边的云锦。放羊人赶着羊群归来，羊鞭梢头的红绸带在风中飘扬，惊起一群晚归的麻雀。窑洞顶上升起袅袅炊烟，与山间的雾气缠绕着升腾，母亲站在塄畔喊吃饭的声音，被晚风送得很远很远。我们蹲在碾盘旁啃着新掰的玉米，金黄的汁水顺着指缝流淌，甜香混着柴火味，在记忆里酿成醇厚的酒。

　　夏夜是露天电影的盛宴。银幕挂在打谷场的槐树上，月光与电影光影交织，在孩子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图案。老人们摇着蒲扇讲古，说杨家将如何在这里金戈铁马，说李自成怎样从米脂出发改写历史。我们嚼着沙瓤西瓜，看萤火虫在人群中明明灭灭，恍惚间分不清哪些是荧幕的光，哪些是星子的泪。夜深时，躺在麦秸垛上看银河，蟋蟀的琴声从草丛里渗出，和着远处传来的信天游，在夜风里飘成悠长的调子。

　　这个季节的野趣总让人惊喜。雨后的地软肥嫩如翡翠，我们挎着竹篮在草滩上寻觅，笑声惊飞了觅食的鹌鹑。沙棘果在圪梁上红得耀眼，酸涩的汁液染紫了嘴唇，却甘之如饴。最难忘是跟着大人去捉蝎子，紫光灯扫过崖壁，那些蛰伏的"土元帅"便现出原形，在玻璃瓶里挥舞着毒针，像握着微型宝剑的武士。

　　当第一片杨树叶打着旋儿落下，夏天便开始收拾行囊。晒在窑洞顶的辣椒渐渐褪去鲜红，玉米棒子在架上风干成金黄的月牙，连河滩上的鹅卵石都蒙上了薄霜。但那些被阳光吻过的记忆永远鲜活——沙地上的脚印，浅滩里的鱼篓，碾盘上的玉米香，还有窑洞里那盏永远亮着的煤油灯，都在时光的褶皱里酿成琥珀色的光。

　　如今站在城市的高楼间，我仍能听见窟野河的涛声。那些在黄土峁梁上奔跑的夏天，那些与星辰对话的夜晚，早已化作血脉里的基因。当信天游的调子在风中响起，我知道，那是故乡在召唤游子——用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，用崖畔老榆树的年轮，用永不褪色的童年。